「你好。在一個偏遠小鎮的旅館裡,沒趕上回家的晚班車,留了下來。

很簡陋的環境,門口操場上是齊豫的英文歌,突然就想到給你寫信。

讀過你在雜誌開篇寫的那些卷首,關於時間,自由和生命,那些抽象、模糊的命題,很沈重。

平時熟悉的生活環境里,沒有精力,也沒空去想那些費神的事了,習慣性的用落拓,耍賴去對抗,去化解。可現在,它們在旅途中,在這個回不了家的晚上,突然向我襲來。四月的江南,植物的清香在空氣中浮動,這個陌生,異鄉的夜喚醒了我。

不知道你此刻在幹什麼,不知道你是否工作壓力很大,無論如何,希望你快樂和自由。你做到了,你的那些文章才更有說服力。

杭州 leslie

 

一天到編輯部,郵箱里看到這封信。我們素不相識,可讀完來信,那個千里之外的偏遠小鎮,旅館操場上蕩浮的歌聲,還有南方小鎮上新鮮的草香,即刻感染了我。讓一個未曾謀面的人在那麼遙遠的地方突然想起,是做這本雜誌以來最溫暖的時刻之一。

 

2003年底,到時尚集團做《男士健康MensHealth》,被告知需要在每期雜誌最開頭的位置寫一篇文章,「開門立意,統領全局」,在報紙里,叫頭版社論,新聞教科書里稱之為「一張報紙的臉面」,雜誌成卷,就是卷首語了。從《男士健康》,到《時尚先生Esquire》,再到《智族GQ》,給雜誌寫卷首的職業書寫一路下來,10餘年,這張「臉」也由嫩到老,隨流年輾轉,不再年輕。這本書,主要緝納我在《智族GQ》七年間所寫的卷首語,在重新翻看,歸攏這些文章的時候,GQ七年的旅程也歷歷在目。

 

GQ里的G是英文單詞Gentlemen的縮寫。這個源於17世紀中世紀歐洲的詞彙脫胎於「騎士精神」,往往標指那些有型有款,彬彬謙和,博聞強識,寬宏得體的男士品格。如何在這個概念中融進中國文化氣質,在一個歐美風尚中注入東方想像,是GQ中文版必須完成的一個功課。對一本雜誌而言,卷首是門簾,是吆喝,是雜誌腔調和氣質的定星盤,它的視野和格局,直接延伸,影響到一本雜誌的品格和肌理。一篇卷首,寫什麼,怎麼寫,已不只是雜誌主編的個人寫作,很多時候它得大於你自己,有一定表演性。

 

當然,表演也有優劣,卷首不能表演成模式化公文,除了展現雜誌風骨,它還會攜帶寫作者的個人風格和意趣。就像杭州讀者leslie所言,「關於時間,自由和生命,那些模糊抽象的命題」,是GQ卷首的母題之一。人生進入中年,已經不容易被一些具體事物所困,世事亂相,日漸明晰,很多人很多事,高與低,成與敗,榮與辱,基本都能做到進退有據。但是時間,生死,本源與自我,這樣一些原先無力思考無暇顧及的問題,越來越多浮上心頭。

 

羅蘭巴特說,「有些詞語不是用來說,是用來住的,就像住在一座城市」。這些語詞的城市,既有宏闊漫漶的輪廓,也有精細入微的紋理,像一個巨大的迷宮,足以耗費我們所有情感和心血。去摸索,去穿越,寫下他們,白紙黑字,讓每個詞每個句子,都飽含我們由來和去途,映襯我們微不足道的歷史,是件迷人的事。

 

一本輕鬆閱讀的時尚雜誌必須談這些嗎?不必須。但是一本雜誌,你把它當雜誌它就是雜誌,你把它當一個生命體,它就是人生。一直有人問,你的卷首文章為什麼從來不問時事,不就具體社會問題發言。除去媒體屬性所囿,我也不想在這樣公共平台上爭是非,講道理。道理和是非都是相對和暫時的,這個年代亂象頻出,從中得出一些漂亮的概括很容易,可源於信息的不對稱,或角色,智識,性格及利益的不對等或局限,如果深究,那些言之鑿鑿自以為是的結論大多站不住腳,不聽不說也無妨,對你認知這個世界沒有根本的影響。

 

我還是信奉一些盡可能長遠的東西,如美,自由,善意,人性的慾望和幽暗,身體與性,物質和時間,科技的快和人心的慢,巨川長河,風霜雨雪,四時花草對人的養育……我寫下它們,告訴你我眼中的世界,告訴你我的在意和珍惜,這就是我覺得生活應有的樣子。人無是非,只論清濁,每個人守著自己的系統,肯定自己,承認或無視他人,這樣就好。

 

這本書,曾有人建議做,我意願不強,一是覺得,卷首就是伴雜誌而生的物類,離開雜誌就沒了意義;另外也是是要面子,不大相信有多少人真的願意花上幾個小時,買來並且認真去讀,如果不出書,可以躲過被冷遇的難堪。直到這半年,發生了一些事,改變了我的想法,把我從出不出書這種自愛自憐的小怨念中解放出來。出這本書,寫這篇文章的時候,我必須面對一個巨大的窘況:作為一種紙捲媒體,雜誌的命運像夏天的黃昏,黑夜在慢慢降臨。行業里幾乎每天都有人衝出重圍,慨然創業。我像一個打掃戰場的老兵,整輜埋坑,在遍布華林的涼霧裡,目送隊伍遠離,這是7年前雜誌創刊時絕沒有想到的境況。

 

可我內心一點也不憂傷,逝去的固然美好,未來也讓人期待。GQ有幸,趕上了中國雜誌業最蓬勃發展的十年,接受這個行業的衰落,與當年跟隨它一起成長一樣,都是我們生命中讓人懷想的旅程。

 

前些天,一個編輯向我遞交辭呈,準備創業。辭職信寫得比特稿還長。他在GQ工作六年,是編輯部最優秀的編輯之一。6年前剛到雜誌社的時候,還是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大學生,6年的時間,「雜誌工作讓我變了一個人,改變了我對世界和自己身體的認識,讓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自信和開闊。」我不能說只有GQ才能幫助他完成這樣的成長,但一本好雜誌,擁有純良的品性和價值觀,對一個年輕人格的塑造確實大有裨益。他最後有句話很打動我:「我做出這樣的決定,並不取決於想擁有一份更好的工作,而取決於我希望成為怎樣的人。」

 

這是我最欣賞的品質。人是衡量萬物的尺度,是我們任何行為動機的出發點和歸宿。從最早的實習,校對,跟版,到編輯小文章,版塊,寫報道,做專題,再到嘗試數字平台產品,帶領小團隊,接觸管理,規劃雜誌新媒體格局……很榮幸GQ幫助這個編輯完成了職業生涯的初期成長。在他離開的時候,我看到一些變化和結果,不是所謂成功,而是思想和人格的初現,在我看來,這比把一個公司做上市更重要。擁有過這樣優秀的年輕人,我怎麼會憂傷。私下揣度,現在的創業公司,更有可能培養出人的狼性,培養出叢林競爭的勝利者,再難有類似雜誌社這樣屬性的社會單元,給人以從容均衡,自由發展的機會了。

 

雜誌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?在紙質雜誌時代行將結束的時候,我們可以簡單清理一下它的遺產。它沒有報紙,網絡那樣新鮮和速朽,也不像書籍那樣艱深沈重,它是對生活全面,均衡,淺嘗輒止的觀察和考量。在一篇卷首,《把物質性和精神性統一在人性之下》里,我簡單涉及過這個話題:智識,情懷,懂得美和慾望,強烈的精神性,體面的物質感,更完整的世界觀,雜誌培養不出深刻極端的人,「不偏不倚,無過不及」,它是媒體裡面的「中庸主義」者。在現代社會,這是一份難得的性情遺產。互聯網時代,紙質雜誌的內容構成,生產方式已然衰落,但雜誌這個概念,以及存在方式,會不會鳳凰涅槃,重獲新生?

 

除了雜誌的「中庸」特質,跟報紙網絡電視比較,雜誌還是最強調價值觀,強調品牌理念的媒體。這種熔鑄在產品血液里的基因,和互聯網和商業結合,也許能激發出強大的生產力。我們已經告別了單媒體時代,雜誌不再,但它的物品構成,信息組織方式,製作標準依然存在,與互聯網結合,雜誌很可能由平面印刷,走向雜物,雜器,雜體,雜商,以集群方式更深刻地影響我們的生活,現在不是已經有實體,電商,印刷一體,以「立體雜誌」為標榜的新概念了麼,而它的創建者,正是以往的雜誌從業者——他們對社會現實有敏銳的洞悉和認知,生產過品質優異的文字和圖片,嚴謹苛刻地對待每一根線條和色彩,頑強固執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和理念,作為一種標準,這樣的品行會延伸到他們生產的服裝,食品,書店,視頻,農產品和任何他們可能進入的行業,名堂,世相,一刻,春播,一條,農匠…這些初露端倪的互聯網生活方式品牌,其核心力量和理念,都是雜誌下的蛋。

 

雜誌不再,但雜誌的理念,標準和人力資源尚在,我們確實不應該憂傷。雜誌的起落,是這個時代的一個隱喻。它既準確,簡單有效的構建這個時代的模樣,同時又模糊曖昧,讓你體會到沒告訴你的更多,它是引導我們認識這個世界的橋梁,但不是世界本身。世界本身更加遼闊。六七年前,我辦公室來了一個小朋友,他來自山西太原,剛剛高中畢業,把《論語》翻成英文,他說看了兩年我在《時尚先生》寫的卷首語,「影響了我的人生方向」(請原諒這個直接引語),為此高中畢業決定來北京讀書,考到中國人民大學。讀了兩年,又去英國倫敦讀帝國理工,先是讀工程,不喜歡,我建議他轉到金融,兩年前畢業,回國到國家開發銀行,上個月告訴我,他已經離開國開行,報名到四川郫縣某個鄉村做志願者,幫助當地農村開發農業項目……

 

去年底我們吃過一次飯,他跟我講到在國開行的苦惱,都是受過很好教育,有家庭背景的孩子,競爭太激烈。我跟他說,不要急於加入競爭,競爭難免讓你將自己放置於他人的對比之中,影響自我評定。競爭的標準一定是主流價值體系,你被其捆綁,受其左右,這會影響你的價值觀,應該自覺與主流體系保持理性的距離,在一個更長遠和開闊的坐標系里選擇自己的道路,這才是自我和自由。這幾年,我在一根確定的時間軸上延續,年輕的他已經開始在滿世界展開他的人生。我們的交往開始於一篇卷首語,這是不錯的緣分。「如果我是神,我希望把青春安排在生命的最後」,《銀狐》里為什麼有這麼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台詞呢,也是道出了多少中年如我人生的不甘吧。

 

我們正經歷著的人生,有時候並不真實,並不代表生命的全部,再轟轟烈烈的劇情,可能也只是表層和碎片,生活在當下的我們,無法掌握事物更全面的關係,更深遠的牽連和蘊藏,我們只能在事情過去以後,在遠距離的觀望中搭橋建梁,找到事物間隱秘的因果和機緣,直到那個時候,真正的生命才以更豐盛更深沈的方式顯示出來——就是喬布斯說的:「你無法預知未來的點滴,只能在回顧過往時串起過去的蛛絲馬跡,所以你要相信,在未來,你所經歷的點點滴滴都會以某種形式串聯起來。」

 

這些年,太多人和事在身邊穿梭往來。原先以為才華是一個門檻兒,後來懂事點兒,覺得勤奮是一個門檻兒,再往後,當知道自己既沒才華,也不夠勤奮的時候,發現時間也是一個門檻兒,一件事,你堅守了足夠長的時間,總會有所得。這種所得,不在於名利,不在於你到底做出了多大的事,而在於你知道自己所成,也知道了自己的本分和局限,「知止而後有定」,這種安定的心,何嘗不是一個重要的所得。

 

時間是一個巨大的滑坡,墮落是每個人的宿命。人到一定歲數很容易世故,因為已經沒有足夠的思想力量反省自身,只能在儒弱之中,靠一些技巧和策略來支撐餘生,可我還是尊重那些身體滑落內心升騰的人。物來則應,過去不留,一本書的作用就是關閉過去。人生至此,對我不薄,我們可以安靜守候,守候平庸日常的生活,直到萃取一股明亮的精華,看到他閃亮的那一刻,起身,點火,搖晃,蒸發,最後捧出我們想要的晶體,「願你出走半生,歸來還是少年」,這是歲月多麼美好的禮物。

摘自《願你道路漫長》

轉載自《智族GQ》2016年9月刊